【廉价笔记】6

六.(第二章)

轰——!


大楼轰然倒塌,凄厉的尖叫不断传出,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火光直冲云霄,炸裂出刺眼夺目的蘑菇云。炽热的波浪裹挟碎片向四面八方射出,滚滚浓烟像沙尘暴拔地而起。


虽然这座与世隔绝的小岛上不可能有沙尘暴。


“一队找人!二队救火!快快快!”蓝马甲的人发号施令,部队快速行动,无数影子四处乱窜,烟尘中不断有惨叫声传出,刺耳揪心。


成片的实验室摇摇欲坠不断坍塌,建筑支离破碎,残渣乱飞。可是四分五裂的不止钢筋混凝土,某个士兵拖着浑身是伤的俘虏匆忙逃窜,瞥见路边血淋淋的人腿,吓得跌倒在地。头上巨大的钢铁突然坠落,两人被碾成肉泥。血光流淌在柏油路上,像妖艳夺目的红蔷薇。


此刻主控室最坚硬的墙壁也已经不再完好,穿军装的男人咆哮着嘶吼,“抢救设备!没有那些铁家伙我们逃出去也毫无意义!”


“你疯了!”对面的人同样愤怒,“这是爆炸!管个屁的设备!”


说话间主控室轰然下沉,两个军官被惯性拍在墙壁上,倒下的瞬间后背渗出殷红的血痕。地面上无头苍蝇似的士兵在火光和烟尘中逃亡,在断肢和汽化的血水中辨别前路,等待着终端耳机里一个再也不会发出的命令。


旁边一个蓝马甲挣扎着起身,腰部下方除了模糊的血肉再无其他,拼命爬向对讲机,“所有人!基地即将沉没!登船撤离!所有人请注意!登……”


没说完的话被刺耳的报警器淹没,接着是一声巨响,基地的主控室和管理者在爆炸中化为灰烬,如蝼蚁一般散落在弥漫的烟雾中。


烈火浓烟冲天而上,伴随着破空的刺耳尖啸,大地剧烈晃动,海水急不可耐冲上岛屿,眨眼间淹没了边缘的残破建筑。


震耳欲聋的炸裂声越来越大,一声一声好似电闪雷鸣。建筑倒塌的轰鸣、金属碰撞的巨响、海水扑面而来的嘶吼、电磁场交接的呢语、火光冲天的尖啸...昔日各种装甲车来来往往的基地,此刻充斥着血肉和骨组成的交响奏鸣曲,盛大而惨烈。


只是除了悲壮的奏鸣曲外,渐渐听不到其他声音。


没有运输机起飞的轰鸣,没有指挥官的发号施令,没有士兵慌乱的嘶喊,也没有俘虏惊恐的尖叫。飞机没来得及起飞,船只没来得及离港,机场和码头眨眼间沉入大海,海底深渊冷静地凝视着纷纷而下的金属和泥土残渣,面无表情。


嚣张的火焰里不再有任何挣扎的生气,像溺水的人努力扑腾几下后再无生息。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里无人生还,基地和岛屿即将不复存在。


城市某个地下室里存放的监视器上,所有屏幕都陷入黑色的平静,再也不会记录任何指挥官趾高气昂的骄傲和实验品的遍体鳞伤,像不约而同地遵守着死神下的逐客令。


太平洋喜欢自负为圣母,包容万物,不着痕迹的将火焰和风沙淹没,而冥王府的账本选择一笔带过,反正万物大多蹉跎。死神在风和日丽时出发,带着勾勾画画的生死簿,揣着威风凛凛的镰刀,心不在焉划去一个个名字,大手一挥又是一片红蔷薇。


橘红色蘑菇云在空中炸裂时,伴随着滚烫的浪潮和尖叫,某处亮堂整洁的办公桌上,热水壶按钮应声弹开,早起迷迷糊糊的首相喝到了今天的第一杯水,和血液一样温热。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沸腾的热浪和震耳欲聋的爆炸,他祈祷某一天这些情形发生在那个小岛上,然后被手机里的文件夺走了注意力。仓库里懒懒散散的士兵胡闹着说笑,办公电脑上播放的是某个大明星的桃色新闻,无人在意地下室里画面失踪的监视器,毕竟上班的目的已经很久未被提及。


而城郊寺庙脏兮兮的蒲团上跪着虔诚的老妇人,双手合十祈祷自己丢失多年的女儿在世界某个角落平平安安。肃穆站立的金身佛像眼睛半闭,听着这些令他耳膜长茧的陈词滥调,几乎快要睡着。唯一一次睁眼是因为感受到了周围的异样,抬头便对上死神满载而归的欣喜目光。


无人缅怀的灾难不应该被纪念,外面有人世故,灾难里有人无辜。衡量灾难的标准大概是多少年后会被人遗忘,时间从来公平。


可这次,或许是冥王府的小鬼工作时被恶犬打断了思路,又或许是死神匆匆忙忙出门却惦记着家里的猫,镰刀落下时偏转了一张纸的角度。时间里的尘埃不再饱和,火光里长出蔷薇花缺少了最娇艳的几片花瓣。


时间骤然暂停。


亚马逊雨林里煽动翅膀的蝴蝶突然静止,即将翻涌拍碎小岛的海浪也被生生压住,火焰定格在了最绚烂的瞬间,爆炸产生的断壁残垣和尘埃悬浮在空中,安静地露出一张张无辜的脸。


劈头盖脸飘散的烟雾里,跌出一个遍体鳞伤的人。




“快点…跑快点…”张昕跌跌撞撞突破烟雾,弯腰躲避悬浮在头顶上的碎石块。胳膊在流血,膝盖也血肉模糊,全力奔跑的速度也抵不过平时的十分之一。


破碎的港口已经近在眼前,张昕被脚下的物体绊倒甩出去好远,“啊——”发出一声惨叫,回头看看脚下血肉模糊的物块,隐隐约约可见套在身上的蓝马甲,昔日为所欲为的象征此刻成了廉价的裹尸布。


张昕抬起头,太阳穴因为扭曲时空而隐隐作痛,撑起身体继续向前跑,“别停下…时间很宝贵…向前…向前跑…”地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弯腰躲避腾空飞来的油漆桶,她余光瞥到了那根插入自己大脑无数次的管子,被金属重物砸的不成型。


她似乎看到那段被折磨的时光,被人按着头插入各种奇形怪状的仪器,在一次次忍受玻璃划破皮肤的疼痛后,学会了听话和忍耐。不分昼夜的实验让她觉得天旋地转,张昕在自己的大脑里看到了古代皇宫里的风花雪月和余情未了,看到了破旧的渔船上几个年轻人高喊着革命的口号,看到了高楼大厦一瞬间拔地而起,时间流逝快得像在逃跑。


人体改造很痛苦,痛苦来自大脑。“阿昕…阿昕…”与冰冷冷的仪器短暂分离的日子她总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那个爱笑的人,爱喝奶茶的人,爱跳舞的人,爱写歌的人,爱说“我们张昕”的人。


那天她被按在实验台上时想,时间过的快一点就好了,接着下一刻有意识时自己已经躺在救助站的白色床单上,防护服后面的人睁大眼睛瞪着她,那群凶神恶煞的蓝马甲振臂高呼,“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几万个实验样品里很难出现一个成功案例,这里没有腐败统治者的纸醉金迷,取而代之的是穿着白大褂的科学家夜以继日计算一个梦寐以求的结果。肮脏的梦想依然是梦想,异想天开的坚持依然是坚持。


张昕学会了控制时间,暂停和加快宇宙间最公平的分秒,导师是脑海里一瞬间大于一百三十八亿年的拥抱。


而此刻她带着浑身上下新旧叠加的伤疤,拼命将爆炸范围内的时间暂停,所有砸向她的碎石和玻璃渣都被定格在进攻的瞬间,张昕跌跌撞撞跑向港口冒出的一缕黑烟。


她看见了,唯一一搜出海的船幸免于难,却正在驶离港口。


“阿昕,跑快一点,阿昕要活下来...”张昕听见脑海里那个温柔的声音说。


她穿过无数破裂的钢筋水泥,灰头土脸都是烟雾留下的痕迹,布满血痕的胳膊擦过燃烧的火焰时感到一阵温热,突然转弯时差点被杵在空中的金属戳瞎了眼。高耸的天线停在倒下的瞬间,像比萨斜塔又倾斜了三十度,为了纪念。


“加油...跑快...”脚下踩过一朵又一朵红蔷薇。


低头躲过最后一片泼在空中还没落下的水,张昕看见了,看见了那搜象征着生命的船,离港口最后一块木板还有十五米的距离。


完了,她想。


船不在时间暂停的范围内,正在一米一米的远离,她过不去的。


酸痛的肌肉完成了今天所有的工作量,脚下腾空的瞬间,张昕绝望的闭上眼等待海水冰冷的拥抱。


这一秒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然后她睁开眼,看到一个庞然大物迅速逼近——


咚。


张昕结结实实的摔在甲板上,身上的伤口撕裂,疼得嗷一声惨叫。第一反应是不可思议地回头看看,发现自己越过了银河一样的距离。


逃离后的基地熊熊燃烧,像巨大的彼岸花香消玉损,留下暗红色的眼泪。自己整日被关在隔离室里,防止随意改变时间,岛上的其他实验室成了花花世界,很多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的地方已经灰飞烟灭,错过了告别。


盛开的血红花朵霸占了天空,几十米外仍然能感受到热量扑面而来,张昕呆坐在甲板上,顾不得身上坑坑洼洼的伤痕在流血,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安全了。”


我安全了。


彼岸花盛开在奈何桥旁,忘川河边有勤勤恳恳的摆渡人,可…自己是怎么跨过几十米的距离?张昕很清楚,时间暂停做不到这点。


船在发动机的低鸣中远去,基地所在的岛屿慢慢沉没,连带着八年的罪恶和贪婪、数不清实验品的哭嚎和尖叫。海洋自诩包容万物,接纳了人体实验残破不全的“废品”,吞噬了有瑕疵的金属仪器,现在坦荡的敞开怀抱,再次拥抱了八年的破碎时光。




冷静下来的张昕从震惊中回过神,麻痹的神经突然苏醒,浑身上下刺骨的疼痛,有八年时间留下的条条疤痕,也有刚刚逃跑时撞破的伤。强撑着站起来,张昕余光瞥到高耸桅杆上一闪而过的人影,松弛的神经再次紧绷。


是因为出海而幸免于难的管理者吗?她想,真是刚出虎穴又入狼口,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可那人没有穿蓝马甲,是执行任务的士兵吗?


或者…张昕心底燃气一丝希望,是刚刚送自己上船的人吗?是同样死里逃生的实验品吗?


同伴。张昕对这个词很陌生。


和冷冰冰金属质地的器材相比,透明的玻璃也充满了柔情和温馨。八年以来好脾气的时间和脑海里挂念的人成了她唯一的救赎,生命成了最大的奢望。


黑洞洞的船舱看上去充满了压迫,心力交瘁的人选择扶着栏杆在甲板上慢慢走,脚下的疼痛像刀尖刺入骨髓。


内心来之不易的宁静再次被打破,不愿再迈出一步的脚掌很快赢来了解脱,张昕在两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看到了甲板另一侧跪在地上的女人。


失魂落魄,这是她的第一想法。


很可怜,这是她的第二想法。


奇怪,自己竟然还记得可怜,张昕想。面对这个八年一来第一个,出现在自己视野里且没有攻击性的活人,张昕有些不知所措。过去那个在人群中如鱼得水的社交达人早已在毫无人性的实验里不知所踪,那个体贴温柔的恋人也成了没有色彩的回忆。


也许应该走过去,问问她怎么样了。张昕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安慰人的话语,一无所获,习惯了顺从地说“好”和大声求饶,语言系统需要比两分钟更长的时间重启。


接着还没来得及付诸实践的念头被迅速斩断,后背传来的声音让她猛然回头,张昕屏住呼吸注视着眼前的女人。


和自己不同,她的脸上洁白如玉,没有任何伤痕,白色材质的紧身衣勾勒出纤细的身材曲线。长发湿漉漉披散在肩上,衬出了瘦弱的脸庞。


像个发光的天使,张昕想。


拴着铁链困在玻璃罩里的天使。


女孩瞪大豆豆眼看着对面狼狈的人,隔着玻璃的目光遇到彼此用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确定彼此是同道中人不需要什么其他的措施,同病相怜的人总是有着令人羡慕的默契。


“你好。”


初生的问候掷地有声,刺破云层。





此时灯光有些昏暗的船舱里,郑丹妮捂住献血直流的肩膀,疼痛侵染神经,双眼已经有些模糊,咬牙强忍不适,她踉踉跄跄撞向面前的门,虚掩着的门立刻敞开,眼前的景象刺眼又壮观,郑丹妮愣在原地。


背对她跪着的消瘦人影低着头,后背光滑洁白,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芙蓉发着明亮的光,长发柔顺的散落在一旁,圣洁美好。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郑丹妮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是从火焰连天的灰尘里夺路而出。


接着她看见了那人怀里抱着血肉模糊的身体,膝下一片暗黑色的地板已经被献血覆盖,长发散落的身影像血红玫瑰丛中滋生出的纯洁灵魂,无辜又无助。同时她听见,眼前的灵魂发出轻声的呢喃。


“周诗雨...周...不...不要...”


王奕空洞的眼神落在怀中人身上,手忙脚乱拿着一捆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绷带,怀里血肉模糊的身体上尽是密密麻麻的伤口,她固执地用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好似这样就能堵住献血里流淌出的生命。


“周诗雨,回答我...周诗雨...”


不会的,不会的...自己一路上明明好好地把她护在怀里,明明所有利刃和钢筋都刺进了自己的皮肤,明明尽力躲开了所有炽热的火焰和高温,她不会有事的...手上动作不停,王奕越来越慌乱,身体止不住的颤抖,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失血过多的人。


“我会保护你的...你会没事...会没事的...会...”


“我们...已经逃出来了...走...走了...”


“听到我叫你...吗...回答我啊...”


“周诗雨,周诗雨,周诗雨......”


王奕无意识地叫着,好像这样就能叫醒怀里人睡死过去的灵魂。此刻她突然迷信起来,似乎短短三个字的名字真的可以从奈何桥边拉回留恋的人,越来越慌张,怀里一动不动的人体温逐渐和那些刺破自己皮肤的器械一样冰凉。


“别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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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22.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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